對于中國建筑來說,張永和這名字代表著一種趣味、一種立場、一種前衛(wèi)性。
作為著名建筑大師張開濟之子,他卻自言“學建筑只是偶然”;他教的設計,卻帶著學生蓋房子;他受到的教育,以西方的文化為多,卻對中國年輕人懼怕傳統(tǒng),覺得特別遺憾。
他充滿矛盾,卻立場堅定
他在北京的工作室叫“非常建筑”,2002年以前的幾年里,張永和帶著一幫學生,在北大未名湖邊的一個四合院里,像真正的建筑匠人那樣造房子,同時在外面做設計項目。不以盈利為目的的建筑工作室,全國僅此一家。
當山語間、竹化城市、晨興數(shù)學中心、席殊書屋、分成兩半的房子(二分宅)為他贏得聲譽,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媒體上的明星張永和、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展覽中的藝術家張永和和一個踏踏實實進行建筑工程的張永和開始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1981年,張永和自費赴美留學,先后在美國保爾州立大學和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建筑系分別取得環(huán)境設計理學士和建筑碩士學位。1985年開始相繼在美國保爾州立大學、密執(zhí)安大學、伯克利加大和萊斯大學教書。1989年成為美國注冊建筑師。其間曾在一系列國際建筑設計競賽中獲獎。
自1993年起,與魯力佳成立“非常建筑”工作室并開始在國內(nèi)的實踐。1996年底正式辭去美國萊斯大學教職,回國。
在中國建筑界,張永和比一般的先鋒建筑師要主流些,但仍在主流的邊緣。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赴美學習建筑的留學生,著名城市建筑研究評論家史建說他“像人類學家那樣研究人們活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及其意義,以此來體察人們的活動與人造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不過,對于藝術批評家對他“一桿翠竹打天下”的論斷,他顯得不屑一顧。
2008年,由于頗具爭議的SOHO中國前門項目和剛結束的威尼斯雙年展的策展工作,張永和又一次進入了中國公眾的視線中。
全世界都有人在用竹子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那么喜歡竹子?
張永和:我發(fā)現(xiàn)竹子有三個特性。第一,它的根系是一個串的系統(tǒng),所以不能一棵一棵種。我在北京發(fā)現(xiàn),竹子的根系將老房子的基礎破壞,所以要種在一個竹槽里,竹子有放射狀和線性兩種生長的根系,北京普遍是線性的,在地下埋一個水泥槽子,這樣竹子的根就不會亂長,我特別受這個的啟發(fā)。
第二,平時看一棵樹,樹冠多大,樹根就多大,可是有兩種植物,一個是竹子,一個是芭蕉類的植物,根系特別小。你移植一根竹子,三十厘米一個土疙瘩團就可以了。
第三是竹子的生長期特別短,所以從材料來說現(xiàn)在也是全世界研究的綠色材料。因此,我就想一種植物可以在城市里長成一個系統(tǒng),而且可以長在建筑上面(棕櫚也可以,我們在成都的建筑屋頂就種了棕櫚)。竹子是草,可是它有喬木的高度。
中國新聞周刊:有建筑評論家對你的竹子符號提出了“一桿翠竹打天下”的批評,你怎么看?
張永和:我對建筑以外的意義并不太感興趣,并不是說它沒有,只是我覺得這不是我工作的重點。王南溟(現(xiàn)代書法創(chuàng)作和當代藝術評論、策劃)說我“一桿翠竹打天下”,那完全是胡說了。
一個建筑師要干很多工作,蓋起房子,哪那么簡單?竹化城市反映的是對城市環(huán)境的關注。王南溟對這個事件是不是有一些誤解?我當時也許應該多做一些解釋,但是恐怕也會造成更多的誤解。
文化的意義當然存在,人們看《臥虎藏龍》中的竹林,就會覺得這是中國的符號?墒侵褡优c建筑關系的研究中國其實是很落后的,最先進的是南美的哥倫比亞,當然這和南美竹子長得好有關。這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建筑師用竹子來做結構建房子的國家,當然那和竹化城市又完全不同,他們是把竹子作為建材來研究。歐洲對此也有很好的研究。其實全世界到處都有人在用竹子。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分成兩半的房子”(二分宅)這個項目是否受到什么啟發(fā)嗎?
張永和:我那個名字反映的是建筑的一個基本狀態(tài)。
建筑界的朋友經(jīng)常批評我太理性,我基本上是一個擅長分析思維的人。我對院子感興趣,我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出生長大,那種感情是專業(yè)知識不太能取代的,那是我的第一個建筑經(jīng)驗。一直延續(xù)到13歲。后來,我沒有在一個地方住(超)過十三年。
所以我把它作為北京的一個住宅原型,一開始做了一個方案,但覺得拿到山溝里不合適。四合院是內(nèi)向的、都市的,而山里有風景。后來做了很久才做出這樣一個方案:山坡成了我的院子的圍墻,把分成兩半的這個房子圍著,這樣就把基地上的樹全留下了。而建筑變成了一個“splited”(分開)的房子,室內(nèi)的設計也體現(xiàn)了這個“分”,如果把它們合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樓梯就會合成一體,(名字)就這樣來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設計首先考慮的還是基地的環(huán)境情況?
張永和:對。有些建筑師,像彼得·艾森曼,一開口就是形而上的哲學,實際上做的時候,每件事情都要考慮實際,才能把建筑造好。
中國新聞周刊:從你的泉州“小當代美術館”到這個“分成兩半的城市”,你還是很注重建筑傳統(tǒng)和文脈?
張永和:這和我的經(jīng)歷有關。我接觸到的東西以西方的為多,音樂、油畫、小說都是如此,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比起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真是差太遠了,我對西方當代藝術比較熟。
到了美國之后,我覺得特別遺憾,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真的不同,每個美國人老想的是自己如何和別人不一樣。后來我有機會去日本,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能將最現(xiàn)代的觀念和傳統(tǒng)的形式并存在一起,特別有意思。
回國后我發(fā)現(xiàn)許多年輕人怕傳統(tǒng),這是特別遺憾的一件事。還是應該去理解傳統(tǒng),當然我不是說完全拿來,還是要理解它。很多傳統(tǒng)并沒有那么快的消亡,可是我們沒有很好地關心它。
中國新聞周刊:青年建筑師大展的時候,蕭默(建筑藝術歷史與理論學者)提出來說有些設計他看不懂之類,你覺得是否中國一些老的建筑師太保守了?
張永和:老的建筑師是一個時代的見證,我們是這個時代的見證。
我說的對傳統(tǒng)的關注、關心,和尊重他們這一代人的想法的確還是不太一樣,不同代之間的建筑師也很少有交流?床欢吹枚@事,我也有一個經(jīng)驗,我寫過一本書叫《作文本》,出版后一片罵聲,說看不懂,說我故弄玄虛。可能中國和美國相比有更多的不信任。
不過有一次,碰到一個學生,他跟我說他老師讓他看的《作文本》,他看了以后覺得從這本書里可以看到,如何用文字來搭一篇文章,它是非常精確的。
大家都需要有溝通的誠意,反過來說,我們對那些老先生恐怕也沒有很好的溝通。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你是個特別理性的人,怎么也喜歡文學呢?
張永和:我喜歡的文學范圍特別窄,我喜歡的藝術也特別窄。我不太習慣表達感情的演出,像詩歌、跳舞,我都有點吃不消。
我喜歡的其實都是很冷靜的作品,比如羅伯·格里耶的《嫉妒》,這部小說完全是設計出來的,挺枯燥,可是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是怎么把小說搭起來的。所以我喜歡偵探小說,恐怖小說我就完全看不下去。
中國新聞周刊:2005年9月你就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建筑系主任,至今三年了,你覺得中美之間的建筑教育差異大不大? 張永和:差異不算大,中國和歐洲的差異大。中國的建筑教育基本上是一個美術教育,這20年受到許多思潮的影響,但是又沒有系統(tǒng)理清這些思想,就變成一個比較混亂的狀態(tài),美國少一點混亂。特別是東岸那些所謂的大學校,一般都是從理論到實踐,中國還沒那么清晰的認識。
但是我恰恰不認同的就是從理論到實踐,我覺得就直接造成了美國建筑好房子少的情況,也造成了建筑這行業(yè)脫離社會的事實。中國的情況就更嚴重了,有些學生鄙視建筑的物質(zhì)性,他不關心房子怎么造,認為這是工匠應該關心的問題。
美國文化和中國不一樣,我去了以后就提出“從實踐到實踐”。第一個實踐是建筑的核心知識,基本怎么蓋一個房子,這樣的基礎知識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可能都不好好教,所以建筑系的一個大學畢業(yè)生畢業(yè)后常常不會蓋房子。
中國新聞周刊:在現(xiàn)代中國這樣一個大規(guī)模的都市建設過程中,你對中國當代建筑和建筑師有什么評價?
張永和:就中國的建筑來說,從質(zhì)量來說已經(jīng)提高很多了,和質(zhì)量一般的荷蘭建筑比,我們差不太多。
但是就思維方式來說,有些中國建筑師的確有點狹隘。我不是指那批根本沒有想法沒有抱負的建筑師,而是指在中國的建筑體制下(以留美為主)的建筑師恰恰限于一種形式主題的出發(fā)點。盡管我覺得很多建筑師做得也不錯,可是我看不到太多持續(xù)發(fā)展的可能。不管是它與外國建筑像不像,至少思維方式里缺乏獨立的思考。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